金黄透明的果实如小型枇杷,在阳光下泛着琥珀光泽,从我的肩头滑落。那一时刻,我正在清凉寺院墙外。
我仰头细看,这是从什么树上落下的果子。不料脚下先被硌了一下,后又软软地落下去,好像把什么东西踩扁,似又弹起似的。我低头一看,什么也没看到。有点害怕,不会是踩到活物了——再翻找,竟被果子黏上鞋底。我拍照片,发给邻家好友。她说,这是洗手果,结这样果子的树,她母亲称它“宝树”。
从院内走出一位老者,捡起几枚果实,递给我:“搓搓看。”我双手合十揉搓,泡沫细腻绵密,带着山林气息。他说,这是无患子,古人称“鬼见愁”。
打开小红书,我的天哪,铺天盖地都在做无患子手链,好像就我一个人不认识这树这果似的——“洁身偏得号无患,辟木由来出自然。一洗尘心清净在,不教烦恼续残篇。”号无患,其寓意免除忧患。辟木,源于道家的驱鬼辟邪。佛家因其果实坚硬圆润,被用作念珠。据说,世间的第一串佛珠就是由它制成的。这就是顿悟“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的那棵菩提树么!悉达多当年也是在此树下证悟宇宙人生真相的吗?
此刻在我手中,它更像智慧的隐喻——真正的觉悟,往往始于一场美丽的误会。就像悉达多,他先误认苦行为解脱,又误认情爱为归宿,最后在摆渡人身边明白:所有误认都是必经之路。
无患子,落叶乔木,属无患子科,羽状复叶,小叶5~8对,披针形。民间还称“肥皂树”。而菩提树,属桑科榕属,常绿或半常绿乔木,单叶,心形或三角状卵形,叶尖细长如尾。别名,思维树、毕钵罗树。显然,眼前的无患子不是菩提子。
把无患子洗净,然后加水煮开,再按比例放精油调成了新鲜的洗手液。我在剥壳过程中,被酸得有些发晕,留下三十几个长相标准、颜值高的“半壳”,晒干后穿成风铃“挂”皂。
菩提子制成念珠用以静心,无患子皂液用以净手,一个向内洗涤心灵,一个向外清洁双手。
菩提意为“觉悟”,无患子意在“无忧”。这对应让我回想起《悉达多》中的河流——它既洗去尘埃,也照见本心。黑塞让悉达多成为摆渡人,或许正是发现了清洁与觉悟的同构性。
持续收集无患子的日子,让我想起另一个美丽的误传——人们常说,苏东坡晚年居住于常州的清凉寺。历史的考据告诉我们,他真正寓居并病逝的,是顾塘桥畔的“孙氏馆”。但为什么我们更愿意记住他与清凉寺的关联?或许,在我们的集体潜意识里,那位一生“身心俱疲,老病侵寻”的智者,那位在《寒食帖》中写下“也拟哭途穷,死灰吹不起”的文人,他的精神归宿,理应在一所清幽的古刹,与晨钟暮鼓为伴,而非一栋普通的民居。
我们不是在误读历史,而是在为一种精神寻找最妥帖的容器。
正如我执意将无患子认作菩提。我误认的,不是一棵树,而是“觉悟”本身应有的形象。悉达多告诉我,觉悟不在特定的树(菩提树)下,而在任何一棵树下,在每一刻的呼吸间。苏东坡也告诉我们:“此心安处是吾乡”。
清凉寺也好,孙氏馆也罢,无患子也好,菩提树也罢,名相的执着,终究是第二位的。 第一位的是它带给我们的慰藉、启迪与内心的安宁。当我赠人无患子时,赠予的并非果实,而是一份“无忧”的祝愿;当我们怀念东坡于清凉寺时,我们怀念的并非屋舍,而是他那“一蓑烟雨任平生”的超然魂魄。
这是江南的无患子,不是菩提,但同样能带来清净。愿收到无患子的朋友,在把玩它时,记得世界存在的另一种可能——不必远求,当下即是。
无患子达成我的“聊赠一枝春”的念想。在物质丰裕的时代,好友间更需要精神的馈赠。就像悉达多最终赠予我们的并非答案,而是一段求索的勇气。他用一生告诉我们,知识可以传授,而智慧只能自己体悟。
如今,窗台上的无患子正在风干。它们将从饱满的金黄变成深褐,如同智慧从绚烂走向质朴。我终于理解,为什么在江南的古老诗意里,最珍贵的礼物不是奇珍异宝,而是一枝预示整个春天的梅花。
或许真正的觉悟,不是认对了树,而是在任何树下都能找到内心的安宁。
(文史语言系 乔艳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