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先生笔下鼓书艺人唇齿之间无声地翻腾，在我心头荡开了难以言明的波纹。那声音分明已抵住喉头作势欲出，却终究默然沉落。继而艾青愿作嘶哑的小鸟，穆旦更以带血的手呼唤拥抱一个站起的民族——原来那欲吐未吐之声，压抑愈久愈重，最终却得以在某种更沉痛的燃烧中破喉而出，如蚕蛾咬破重茧，向辽阔明空伸展翅膀。

　　童年一方僻静的角落，我常听见那无声的翻腾。村口老槐树底下，说书人苍老的手指在鼓面上挪移，像摸索着岁月刻下的密码。昏黄的油灯在他眼中跳动，分明有故事在他胸腔里汹涌澎湃，却每每在开口前戛然而止。那无言的翻腾，如石击水，在我幼小的心潮荡开层层涟漪。那沉默处仿佛裹藏着巨大的声音，却如一尾鱼沉入深湖，水面上只余下无法解读的涟漪。

　　后来我在阅览室里偶然翻到一本泛黄的《鼓书艺人》，书页上有人用指甲划下重重的印痕，又一页纸被生生撕去，无声的空白处分明印着那说不出的千言万语。无数夜里，我仿佛也被那无声的茧缚住喉咙，那些欲向世界倾诉的纷乱心绪，竟沉重得一句也吐不出来。

　　直至严冬的一个深夜，我在寒风中行走徘徊，无意闯入一场陌生人的集会。人群肃立如沉默的碑林，冻僵的手紧握着简陋的话筒，低沉的合唱声在冷冽的夜空里吃力地滚动，笨拙而嘶哑。那声音恍如艾青笔下啼血的鸟鸣，纵使艰难，却是灵魂破茧而出时拍打的翅膀。那一刻，我仿佛看见穆旦笔下带血的手终于在寒冷中握紧了所有人的脉搏——原来喑哑时代的尊严回声，正是由无数微弱而不屈的喉咙艰难汇聚而成。

　　归途上寒风依旧刺骨，但我内心却悄然翻涌起一股暖流。黎明的微光轻柔地涂抹窗棂，我又一次忆起步入中年后的那位说书老人。他再次敲响鼓点，沉郁的曲调终于缓缓流出，如枯井重获新生之水。他额头的皱纹在晨曦里起伏，仿佛是岁月本身在低语。这声音虽不比年少时清亮，但那历经沧桑的深沉，却分明是时光亲手铸造的苦难与坚韧的和声。

　　老舍笔下无声的翻腾，艾青喉头的嘶哑，穆旦血色的拥抱，它们共同揭示着生命真正的语言法则：有些声音注定要穿过血肉才能降生，要刺破喑哑的沉默才能抵达彼岸。

　　从此我领会：灿烂的歌声常自幽深的咽喉通道升起，唯其经受过黑暗无声的淬炼与漫长茧房的包裹，最后的旋律才足以在晨曦初露之际，回荡起从大地深处传来的不朽回响。

　　声之茧终将破却，喑哑的大地其时正自所有裂痕中升起和声，那是历史深处最壮阔的潮汐，在人们的血脉里永不止歇地奔流不息。

　　(文史语言系 易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