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深处,童年那方简陋的电影幕布上,光影正浓烈地流转。《红色娘子军》里足尖点地的飒爽英姿,《白毛女》中悲怆的旋转与抗争,《小刀会》翻飞如龙的刀光剑影……更难忘《东方红》史诗里,舞蹈演员们那仿佛挣脱了地心引力的腾跃与舒展。那时我坐在粗陋的长条板凳上,心魂早已被攫去,只觉一股无声的渴望在血脉里奔流。可惜生活的潮水很快卷走了这粒微小的种子,将它深埋于岁月河床之下,静待复萌。
不曾料想,几十年后霜染鬓角,这粒种子竟在心底悄然苏醒。为了那未曾熄灭的喜欢,也为了给沉静的晚年时光添上几笔跃动的亮色,我踏进了常州老年大学男子舞蹈班的门槛。从此,每个周三,我便带着一份近乎朝圣的心情启程。当高铁载着我穿越苏州与常州之间润泽的田野,车窗外流转的绿意,亦如我心中那被唤醒的、渴盼舒展的舞蹈之芽在萌动。
推开教室的门,迎接我们这群“老学生”的,是年轻而充满生机的应璐渊老师。他像一位身怀秘术的引路人,轻轻拂去我们肢体上经年的滞重与锈迹。他教我们以身体去辨识迥异的地域风情:西北风《东方红》的豪迈刚劲,如黄沙扑面,阔步顿足间,竟恍惚复现了当年荧幕上那撼人心魄的雄浑气象;新疆舞《花》的妩媚灵动,手腕翻转如花瓣轻颤,足尖踏响的节奏,仿佛敲开了天山脚下热情的果园;更有《世界赠予我的》那份中国舞的沉静与感恩,以含蓄的肢体诉说生命的丰饶。应老师示范时,他的身体是流动的诗歌,柔韧如绸缎,又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一个漂亮的旋转,便让整个空间瞬间被点亮。他那专注耐心的眼神,偶尔闪过的狡黠幽默,总能使我们在汗水与笑声交织的韵律里,笨拙而坚定地触摸着舞蹈的肌理。
镜墙前,一群鬓发斑白的“青铜骑士”正努力伸展肢体。有时动作笨拙如提线木偶,引来彼此心照不宣的哄笑;有时又互相扶持指点,“脚跟要稳”“眼神要亮”,那份认真的笨拙里,透出金子般的赤诚。镜中映照的,是岁月刻下的沟壑,是银发闪烁的光泽,亦是此刻努力挺直的脊背和不屈伸展的手臂。课间休息,话题总也绕不开刚才某个卡壳的舞步,或是某个难得流畅的瞬间——那坦诚、相互学习的气氛里,蒸腾的不仅是我们的汗水,更是我们这群老伙伴在艺术道路上相携前行的温热情谊。
于是,这每周三的奔赴,那点年少时由银幕光影悄然播下的火种,终于在这间洒满汗水的教室里,被应老师的手重新点燃,并借由同窗们彼此照亮的眼神,渐成燎原之势。原来,那方儿时的幕布从未真正落下,它只是悄然转换了场景。此刻,我们这班须发微霜的学子,正以自己的方式,在常州老年大学的舞蹈房里,笨拙而笃定地复刻着、续写着属于自己生命舞台的光影传奇——原来心之所向,步履终能抵达;原来生命在起舞中,永远年轻,如同那记忆深处永不褪色的胶片,在时光的长廊里,持续转动。
(舞蹈系 李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