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母亲的母亲节,我昨夜却做了个梦,梦见了父母亲在生前住的老屋,父亲坐在籐椅里翻看报纸,茶壶在炉子上呜呜地响,一切如旧日的模样。我在屋里来回地走,柜子里翻过,床底下看过,连米缸都揭开瞧了,却怎么也寻不见母亲。心下一急,便醒了,枕上湿了一片。这倒奇怪,明明多时不曾落泪了。梦境如此清晰地映照出内心最深处的思念与失落,那个永远找不到母亲身影的老屋,恰似我们灵魂中永远空缺却永远温暖的角落。
母亲节这个被鲜花和贺卡装点的日子,对失去至亲的人而言,更像是一道尚未愈合的伤口。我在梦中重返老屋,每块砖瓦都浸透着往事的温度,那些找不到的焦虑与醒来后的泪水,都是爱的延续——因为真正的告别,是从停止思念开始的。
十年前的腊月,母亲走了。那时节,院子里的腊梅正开得热闹,粉白的花瓣挤挤挨挨地缀满枝头,风一过,便有几片扑簌簌地落下来,沾在母亲的灵柩上。人们都说这是吉兆,我却只觉得那花落得太多,太急,像是要把十年的分量都在一日里落尽了。
母亲节将至,街上的店铺早挂出红剪纸的广告,花店里堆满了康乃馨,连菜市场卖豆腐的摊子也立起“感恩母亲”的纸牌子。我向来避着这些走,倒不是怕触景生情——十年光阴,再深的伤口也结了痂——只是觉得这类热闹与我不相干。活人的节日,原是为有母亲的人设的。
母亲是个瘦小的妇人,手掌却宽大,指节突出如竹节。这双手能同时做三件事:捻线、纳鞋底、照看灶上的粥。我幼时多病,常伏在她膝上,看她手指翻飞,针线在鞋底上戳出密密的“人”字。午后阳光透过格窗,在她青布衫上烙出菱形的光斑,空气里有糨糊的甜味。这般情景,在记忆里竟比昨日的事还要真切。
最难受的不是清明忌日,而是某些毫无征兆的瞬间。上个月邻居送来新腌的雪里蕻,嚼在嘴里咸中带苦,恰似母亲的手艺,一时筷头竟有些颤抖。这些琐碎的痛楚,像竹席里的刺,不碰则已,一碰便扎进肉里。
腊梅树下蚂蚁列队搬运着花生碎屑,我看得入神。“小女儿”家的女儿从屋里出来,9岁,扎着歪辫子,蹲在离我两步远的地方玩石子。她忽然抬头问:“您妈妈呢?”我一愣,随即笑道:“我妈妈变成了星星。”她眨眨眼:“我妈妈也变成星星了,外公说最亮的那颗就是。”她伸手向白昼的天空胡乱一指,阳光从指缝漏下来,晃得我眼眶发热。
心理学中的“继续联结”理论告诉我们,逝者会以新的形式参与我们的生活。母亲存在于清晨某个熟悉的气味里,存在于突然想起的某句唠叨中,存在于此刻打湿枕头的泪水里——这些不是痛苦的残余,而是爱的显形。
或许可以试着在清晨泡一杯母亲常喝的茶,或者整理她最爱的歌单。悲伤不需要被克服,而需要被安放。“最深切的怀念不是声嘶力竭的呼喊,而是某个平凡瞬间里,突然理解了她曾说过的话。”那个在梦里遍寻不得的身影,其实早已化作血脉中的勇气,在每一次的呼吸间轻轻起伏。
(文史语言系 易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