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学校官网“学员风采”栏目中，读到同学们读《红楼梦》的文章，还探索、考证书中“毘陵驿”真伪，很佩服;也听说过前几年文史语言系曾开设过此课，颜正源、杨华平老师广证博引、带同学们细研深掘。惜那时我尚未入校、无缘受教。

　　我对《红楼梦》并不迷恋，从文革时无学可上、逍遥在家始，多是零碎阅读，至今通读仅两遍。记得那时，如读《三国演义》到《五丈原诸葛归天》就不忍再读，读《红楼梦》到《苦绛珠魂归离恨天》后，也提不起劲头再读下去了。

　　然尔，谁也不敢说穷尽《红楼梦》的奥秘。就如我喜爱的围棋，棋圣藤泽秀行被问及“围棋您知多少”时，答：“棋道一百、我只知七”。当时被认为是谦虚，谁知阿尔法狗横空出世，秒杀宇内高手，如今AI更是对人类棋手降维碾压，迫使我们思考“人类对棋道的理解真能达到7%”?《红楼梦》亦此，它是一册没有终局的棋谱。

　　首先，《红楼梦》总纲在哪里?百年来第四回、第五回之争似都有偏颇。半个多世纪前，领袖提倡当故事、当历史读此书，两报一刊等权威媒体连篇累牍，连我在插队的乡村，也组织贫下中农读书会，讲第四回“官符护”，从贾史王薛到地富反坏右，听得乡民们直打瞌睡。但也有说第五回提纲挈领，作者语言天赋十二金钗正册、副册，以谜语、谐音、画册、判词等，交代了全书主要人物的命运走向和结局。指出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因果循环、万事皆空的主旨。真是一百个人就有一百种对《红楼梦》的看法。

　　其次，《红楼梦》深具现实主义笔法，情节既凌空蹈虚、又凝练真实，丝毫没有作者的臆想矫情，集浪漫与现实一体，使作品成为中国式的最彻底悲剧、最苍莽史诗。那么作者意欲何为呢?补天!但通灵宝玉这块顽石怀才不遇，致“无材可去补苍天”。这既是作者对自己无力改变命运的感叹，也蕴含着浊世中对人格的坚守，反映在宝玉那个时代的无奈选择，只能离家出世。纵观中国文化，也有不是“补天”而是“翻天”的元素。如后羿射日、愚公移山、夸父逐日、哪吒闹海、大闹天宫等，宣扬反抗神权或皇权，因此历史上起义此起彼落，直到共产革命在中国落地生根。或许，这也是革命家看重《红楼梦》揭露黑暗、张扬人性的所在吧。

　　第三，尽管天倾地裂造成大地苦难，“悲凉之雾，遍被华林”、“荆榛遍地，狼虎同群”，曹雪芹冷峻旁观，“补天”也只能悬崖撤手、“忘情而循”，他亲手摧毁了自己的理想。也许他意识到：只有让石头世界一切腐朽不合理东西都“了”了，新的世界才得以真正建立。缠绵悱恻于始、涕泣悲歌于后、至无奈，读者安得不悟?这种深刻的世态炎凉、生命悲感，使《红楼梦》对同时代小说扬弃并超越而成经典，成为恒星辉耀文学苍穹。

　　第四喜欢书中诗词，尤其“诗魂”黛玉的，无黛玉，则无嘉会、无诗社、无灵性，而且她从不压抑遮掩自己的诗情。如她在元春省亲的诗会上暗中较劲，要“安心今夜大展其才，将众人压倒”一样;正如她每次诗社活动要等众人写完才下笔一挥立就，看黛玉写诗，怎一个“痛快”了得。而且黛玉总是推崇别人写得好，从不计较高低，纯真天然、抒命吟诗。正是诗词的加持，才把草木之人黛玉塑造得灵秀超逸，使她一言一行都散发出一种“香草美人”韵味和清气逼人风格。惜黛玉去世后，全书似进入了“垃圾时间”，这一是续书者才力不够，至少书中律诗不见了;二是情节发展与曹雪芹敷设的“草蛇灰线”欠符，如黛玉是焚稿断情?还是沁芳溪香冢埋诗; 再比如护送她灵骨转扬州的三女命运;更不提“兰桂并芳”了。

　　第五，小说的视野虽然既精微又博大，故事背景具备某些哲学意蕴和终极关怀，其宏大叙事的情节结构有些史诗元素。但是，书中对皇权和整个社会的反思批判浅尝辄止，也可能是作者的时代局限，尽管《红楼梦》被誉为“中国封建社会的百科全书”，但内容抱情感伤、耽于省思而短于行动，还称不上真正意义上的史诗。我华夏号称“诗国”，诗词固可证史，但与史分途了。《红楼梦》只是中华文化中最接近“史诗”的一部作品，国家不幸诗家幸，遗憾它仅“家族”，而非“民族”。

　　有感于同学们的文章，也说些个见。《红楼梦》虽家喻户晓，但“红学”却越搅越混，众说纷纭中，不知究竟是“我注六经”，还是“六经注我”，有时越看越糊涂。对我等平民，似夏虫语冰?

　　(文史语言系 蒋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