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我的老家坐落在松东河畔。从我家上溯三公里,有座文昌宫。小时候,它可是叫雷公庙的。
长江浩浩荡荡,一路向东,奔腾到松滋马峪河林场,分出一支杈,这就是松滋河。松滋河向南,直奔大口,在这里又分成两股,形成松东河和松西河。松东河从新场到沙道观后,猛地向东一拐,七里路后画一个优雅的圆弧,又向南拐过去,这里就是米积台(古称汨鸡台,因其地势低洼,有很多能潜水,以捕食小鱼虾为生的小水禽汨鸡子聚集)。米积台下两里路,已是公安地界,这里建有一座五一闸。传说五一闸旁的河道中有一个雷公桩,是巨大的古树残骸,很有些灵气。据老人们说,五四年的那场大水,就是有人乘河床干涸时,在雷公桩上劈下木头当柴烧,惹得雷公发怒。先是电闪雷鸣,一把天火把某人的房子烧了。随后在六七月间,瓢泼大雨,连下了一个多月,平地起水三尺,农会台子都淹了。更早之前有一艘洋船也是沉在了这里,大致情景是这样的:四川军阀赖金辉欺压百姓,无恶不作,杀了很多人,干了不少丧天害理的事。在军阀混战中被打败后,带着残兵败将和搜刮来的金银财宝,乘洋船顺长江而下,准备到洞庭湖暂栖,以图东山再起。入松滋河后到大口,本应走更便捷的松西河,可一阵恶浪涌来,竟鬼使神差进入了松东河。船到沙道观,朗朗睛日的天空,却忽然乌云密布。过米积台,下起了倾盆大雨,狂风卷起巨浪,如千军万马在嘶吼。突然一道闪电划过长空,惊雷炸响的同时,船身猛地一抖,洋船撞在了雷公桩上。赖军长一行残兵败将,逃过了军阀的追杀,却在这里全都葬身鱼腹。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雷公桩再次显灵了。这里地势低洼,水患连年。对大自然的狂暴,先民们无能为力,只能敬之畏之。于是建了座雷公庙祭祀敬奉,祈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雷公庙坐落在大堤下面,守望着滔滔江水。印象中的它是熟砖墙,粉在上面的石灰还残存着一点白色,有的地方己剥落了,现出青灰色的砖。黑褐色的指瓦盖在屋顶上,像手指般一行行的排列着。在几份没落寂寞中,述说着往日的繁华。
复兴一队的罗和尚,是个瘦高的老人,曾经是雷公庙的主持。据说是很有些本事的:跑起外坛(宗教法事)来,叠起的两张方桌,他可一跃而上。两张方桌并在一起,他可一步跨过去。他有个徒弟叫金桂林,法名僧道龙,住复兴三队,老辈人叫他金先生,我们叫他桂林伯。桂林伯中等身材,堂堂正正的国字脸,面容安祥端庄,说话慢条斯理,和一般农民不同,透着几分斯文气。
队长的父亲过世了,队长悲哀不已,到了五七,悄悄地求金先生去开个路,作趟法事。金先生的袈裟和法器都被大队没收了,没办法,队长找了个蓝布门帘子代替袈裟,又拿来炒菜的锅铲当点子。虽有不敬之歉,但金先生说了:不要紧的,心诚就灵。天黑后,队长为严密封锁消息,关了大门,用花包蒙上窗户,金先生披着蓝门帘,手持锅铲,叮叮当当敲了半夜。才让队长尽了忠孝,送父亲驾鹤西去。
那时候正在破四旧,扫除封建迷信。和尚是頂灰黑色的帽子,只比四类份子强一点。和桂林伯在一起,是不能提这一壶的。但别的事,桂林伯还是很愿意说给我们听的。有一年过端午,桂林伯和庆寿伯到米积台去,回来时走到雷公庙旁,看到河南人在那儿玩把戏。一个大汉耍了趟大刀,小姑娘又舞了会棍棒,猴子戴着花帽,骑着绵羊跑了几圈。一个老汉和一个戴礼帽的小哥走出来,行了礼,拜了四方,老汉开口说道:各位兄弟,老少爷们。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小班子来到贵码头,向大家献个丑,讨点小钱,好去喝碗稀饭。拜托了,拜托啦!随后小哥拿着礼帽,伸到人们面前讨钱。围观的大多是土里刨食的种田人,给钱的不多。老汉看了看礼帽里很少的钱,无奈地说道:不怪大家,知道各位富贵不能随身,有的也不宽裕。这时一匹黑驴跑到场子上。老汉牵过黑驴,凄哀地说:黑驴呀,你随了我这么多年,我也没办法了,老家发了大水,我们要赶回去救灾,只有杀了你,卖了驴肉,求各爷们凑个盘缠。
随后牵了驴子到后面,看着他割喉剥皮,三下五除二的砍成一块块的驴肉。围观的人于心不忍,都拿出钱买走了他的驴肉,随后四散而去。他和庆寿伯也提着驴肉,上了堤。庆寿伯说,驴肉还没吃过,但在赶三斗坪时一匹马摔死了,马肉他们倒吃过,有点酸,很好吃。庆寿伯说的陶醉,桂林伯却突然看见,一只草鞋,庆寿伯提在手里荡来荡去。他奇怪了,大声说:庆寿,你提只烂草鞋作什么?庆寿伯低头一看,就怔在了那里:红汪汪的驴肉,怎么就变成草鞋了?忽然,庆寿伯哈哈大笑:你还说我,你提个柚子壳作什么?桂林伯一看,自己提在手里的,果然是个柚子壳!两人好一场大笑:这场把戏看的有点贵,但也算长见识了!
桂林伯有时也讲一段西游记:孙悟空不听训戒,一棒打死了个送饭的女子,唐僧念起咒语,孙悟空头痛欲裂,满地打滚。我们即惊奇于僧悟空的本事,也痴迷于唐僧和尚的法力。那时的我们认为:唐僧是和尚,会念法力无边的咒语。桂林伯也是和尚,应该也会。就求他把咒语告诉我们。他说就是七个字,并念出七个音来。我们又刨根问底,追问七个字的写法。他告诉我们,等你们读了很多书后,才能认得这七个字。我们就对他生出很多敬意:桂林伯是读过很多书的。
后来改革开放,倡导宗教信仰自由。和尚这一职业又吃香起来:但凡家里老人过世,都要请金先生去开咽喉,頌经文,安家神,作一系列法事。还有敲五七的,作三年十年的,桂林伯忙了起来。庆寿伯写得一笔好字,桂林伯提携他作了文书,专门在作法事时书写孝单等一应法事文件。又把镇和的岳武收为徒弟,赐法名为僧高明,并把衣缽也传给了他。
后来,葛洲坝,三峽大坝等一系列水电工程也修建起来,犹如一条狂野蛟龙的长江终于被训服,水患对人们的威胁降到了最低。罗和尚金和尚相继辞世,在破四旧时被扒倒的雷公庙旧址上,新建了文昌宫,现又改名为文昌寺,供奉着观世音菩萨,由几个出家的尼姑管理着。雷公桩也被升高的河床所掩埋,早已不见了踪影。赖军长金银财宝的传言,也逐渐淡出了人们的记忆。只有满目的白沙,沉淀出波浪涌动的形状,在阳光下延绵铺展,把过去的一切都埋在了下面。
雷公桩,雷公庙,犹如松东河上的一朵小浪花,悄无声息地融入到时间的长河里!
(文史语言系 龚运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