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节快到了，翠绿的树叶舒展开，油菜花还没谢完，天气很好。我来到祖父祖母坟前，插了青，焚了香，烧化了纸钱，磕下头去，煸炮声响成一片。烟雾缭绕中，我似乎又回到了童年。

　　几十棵参天大柳树，环抱着三间小茅屋。屋前平整的大稻场，洒满了阳光或月光。盛夏酷热的晚上，总是渴望着一丝凉风。稻场的东北角，就是一个“风口”，老爹早己将那晒热的地面洒了凉水，把一张凉床放在那里。我躺在凉床上，满天的星星眨着眼睛，弯弯的月亮爬上树梢。婆婆摇着巴扇，念着一首歌谣：月亮粑粑跟我走，一走走到黄金口，三个姐姐在梳头，大姐梳的龙摆尾，二姐梳的风点头。三姐不会梳，梳个燕子窝，燕子来生蛋，扒个稀巴烂。接着，杈尾巴的燕子就飞进了我的梦乡。

　　北风呼啸的寒冬，婆婆叫着我的小名：你听话，不要到外面去跑，等会儿给你糊个大面糊坨吃。面糊坨诱人的滋味己经忘记，但清楚地记得婆婆是小脚，站在灶台后面，两只脚要不住的捣来捣去才不至于跌倒。锅盖揭开，锅里煮着一锅菜，粮食不够吃，把米麦磨成粉，趁水半开时，把面粉撒进去，快速地搅动，搅成一锅菜糊。在锅的某个位置，下了很多的面粉，却只用锅铲角轻轻搅动几下，以免难以下咽的菜混进去。熟了，盛到碗里，就是个纯粮的面糊坨。在全家吃菜糊充饥的日子里，它是婆婆为我定制的。“把鞋篮子给我提来”。晚上，婆婆洗完脚，又在呼唤我。我并不是很听话，婆婆就哄我：“鞋篮子里有个好玩意儿，提来了我找出来给你”。我听不得“玩意儿”几个字，兴冲冲的提过去，婆婆接过鞋篮子，拿出剪刀，去剪她脚下的老茧。婆婆的脚尖尖的，很小，很高，很丑，跟那又窄又长，搭在椅背子上的裹脚布一样，很奇怪的样子，我不太喜欢。没有见到玩意儿，婆婆又不再理我，感觉上当了，我就撒起沷来，恶声恶气地喊道：尖尖脚，往前撮，撮几个钱，扯裏脚，剩几个钱，打酒喝。婆婆听了也不烦，还笑着说：打酒喝?酒是你老爹喝的。老爹是喝酒的。有一天，我找到 一瓶酒，上面有“高粱”，“60”和一些不认识的字， 玻璃瓶子装着，封得好严实，倒过来也不会流出一点点。我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它打开，闻了一下，冲鼻子。我又想尝尝味道，小心地把嘴凑上去，双手慢慢的往上抬，往上抬，就有一点凉水流进了口里。开始是口里辣，辣得生烟，接着是喉咙热，热得冒火，一直热到心里去，满肚子都热了。好霸道，我眼泪都流出来了。

　　傍晚，我从外面跑回来，老爹一把揪住我耳朵，吼道：你开我的酒瓶作什么?打开了盖子也不盖，一点酒气全跑了!这是你大姑爹买来的，一瓶顶五斤都不止，我舍不得喝，藏在床脚旁边，你都翻出来了。好你个猴根子，那这么淘力!他越说越气，松开揪我耳朵的手，将手指屈起，给我就是一刮崩。我痛得哭了起来，第二天早上，老爹发现他的长烟杆就插在了尿罐里。老爹很严厉，有几条禁令是不能违犯的：不准爬树，不准打扑湫(河塘里野泳)，不准偷人家瓜果。但只要不被他发现就没事，若犯在他手里，是要吃括崩的。还有些小规矩也是要遵守的，比如：咳嗽时要低下头，不要对着人和饭桌。碗里不能吃的鱼刺，骨头不能直接扔掉，要放到口里嘬一嘬，因为上面有油盐。饭碗里的饭要吃的一粒不剩，糟蹋粮食是要招雷打的。他甚至告诫我：用写了字的纸擦屁股有辱斯文，是对孔夫子的不敬，是要瞎眼睛的。我听了有点惶恐，问道：算命的胡瞎子是不是用字纸擦了屁股才瞎的?老爹板起脸，有点烦：胡瞎子也是你叫的?要叫胡先生。

　　夏天来了，柳树上的知了叫个不停。老爹找根长竹竿，上面绑个篾围交给我。我拿去粘上蜘蛛网，就成了个粘知了的神器。胸部裂口响知了，瘦长的哑知了，花点子的洋知了一个个的粘了来，掐去翅膀，放在一起，听它们唱歌，看它打架。老爹抱着长烟杆，慈爱的眼光看着我，口里吐出如雾的烟!有一年听说赵家老爹过年时打莲花闹赚了不少钱，他好生羡慕，就打了酒，叫婆婆煎了鸡蛋，炒了花生米，把赵家老爹请了来，要拜赵家老爹为师。赵家老爹喝了酒，吃了饭，教了大半天，但后来再也没见赵家老爹来过，据说是有事想不开，寻了自尽。老爹的赚钱梦嘎然而止，但有时候仍然会听到他唱：光绪三十三呐，宣统两年半呐，洪宪三个月都不满呐，江山呐，江山无人呐管呐。他嗓音有些沙哑，唱出一丝苍凉。

　　八十年代时，婆婆老爹相继去世，他们给了我快乐的童年，给了我太多的爱，而我一天也不曾孝敬过他们。

　　很多年以后，当我第一次看到乾隆爷画像时，心里咯噔一震：好像我老爹!是的，真的是很像。我至今还记得那清瘦的尖脸，威严的面容，时刻要训人的样子。当然，还有那令人生畏的括崩!

　　(文史语言系 龚运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