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小孩听大人讲,这个名叫春友的是苏北人,也有人说他是安徽人,说法不一,也从来没人加以考证。至于他姓啥,大多数人只知道叫他癞痢头春友,因为他头顶生过疮,掉下几大片毛发后再也没长满,只剩下稀稀拉拉几小撮,绰号癞春友就此而来。为了探究其姓啥,有人说他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他是没有父母亲的,此时的春友涨红脸了,口中含糊不清地说他姓程,程咬金的程。春友对大家追问他老家是哪里,他总是含糊回避,随着时间的推移问的人也就少了。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期,由于自然灾害原因,为了生存,中国人口迁徒又达到了一个高峰。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四十岁左右的春友就在这样的情况下背井离乡,孤独一人南下寻找生存地,他来到有着一大片水域的沿岸村庄,先是乞讨为生,选了一个河边高地,搭建了一个仅能容一人钻进钻出的草棚,就此安顿了下来,后来开始在人家地里帮工谋生。不肯轻易透露老家在那里,是怕政府将他遣送回原籍地而心有余悸。
春友个子矮小肤色黝黑,稀疏的头顶下面有着一张令人不算讨厌的脸,一双小眼和缺了颗门牙的嘴巴镶嵌在笑容常挂的脸上,加上总是操着南腔北调,给人感到滑稽可笑。村上的老人、小孩们见了他总是笑声常起。幸运的春友在这个陌生的村庄立下了脚,並成了其中一员,大家和睦相处,村上人没有因为他讨过饭、帮过工而另眼相看。
春友在这里没有亲戚子女,直至终老没有成家,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是他常挂在口头的话题。在那个年代,多子女家庭的父母常常为全家人吃住穿而犯难,有时会不知不觉地与春友攀比起来,羡慕他来去自由,吃喝随意,常年乐呵呵地无忧无虑。虽然如此安逸的清贫生活,但他还是会理财当家,深知叫花子需有寒雪粮的道理,只要身边有一分零钱都会及时地积攒下来,存入那床脚下一个破口的小瓦罐之中,与对门的世居户瞎多郎形成了鲜明对照。这个瞎多郎说不上是纨绔子弟,但由于祖上家境尚好,又是数代独传,儿时父母对他溺爱过度,养成了贪吃懒做的习气,年纪轻轻不思成家立业,不肯吃苦又无一技之长,就连简单的农活也懒得下地,终日里饱食荡游,养得一身白净肥膘。此人除好吃外,别无它长,但今生今世也做了一件极其荒涎之事。三年自然灾害时间,村上人为了生存,只能以草根糠麸果腹,而他自己觉得世界未日已经到来,依仗祖上有一间高阁矮楼变卖,用到手的钱每天买"高级饼"从村中边吃边转悠,惹得人们小孩垂涎三尺,那个得意劲头好像只有他才能活到天界…。但好景不长,三年自然灾害末过一半时间,卖房钱被他挥霍一空,余下的日子他和别人一样饿起了肚子,由于祖房变卖了,父母也早已过世,又不会农活,只能是每日以泪洗面,在焦急和忧郁中双目几乎失明了,肥胖的身膘没有了,黄僵僵的脸像个被霜打的干瘪茄子,活像一具行尸走肉,最终,在一年的寒冬雪地里,早起上露天粪坑出恭,脚下一滑,活生生地淹死粪坑。村上人都鄙视他,于是成了大人们教育孩子的活生生教材。
春友是个肯劳动善交流的人,当时生产队农活是群体劳作记工分,由于他无儿无女,孤苦一人,政府为他办理了"五保户”手续,住房也由草窝棚搬进了仓库旁一间简陋的小屋里,队长看他人正直,又有一定的责任心,于是将仓库钥匙交给他保管,兼起了仓库保管员。每当农忙季节他总是起得比别人早,早早生火起灶烧开了茶水送到田头,晒谷子的埸地上刚刚收获的稻麦要让大阳暴晒后才能上仓,响午时分社员回家睡午觉,他就在埸头看守赶麻雀偷吃,不时地冒着酷暑翻晒谷子。生产队里仓库原来很小,队长想要扩大一点,由于没有资金买不起砖瓦等建筑材料,春友听说后小眼睛一转拉开嗓子说:"我有办法",人们惊诧的地问什么办法,他就将他原来老家用"干打垒"建房的方法讲了出来,大家一经他提醒个个觉得可行,于是众人动手找木板,寻找竹枝树枝和笼糠,抬来一筐筐泥土浇上水,踩成砖坯一样的泥块,一层层用木板夹住打坚夯实,中间放入竹枝树枝和笼糠石灰,经过近十多天的合力奋战,二间高三米多,进深近十米的坚实库房造了起来,这二间仓库在生产队使用了近二十年。
春友没有文化,但记性很好。在农田地头社员们挥汗如雨挑高填低整理土地时,他会用自己编的劳动号子"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争取胜利”来为大家鼓劲。在春友的身上看不到忧虑和悲伤,他用他自己独特的幽默的方式生活着,面对人生和社会,他心里坦荡,没有牵挂洒脱自在。
春友是一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大多数国人最看重的面子,脸面比什么都重要,有的人为了一张虚伪的面子而故作清高,有的人为了面子而阳逢阴违,有的人为了面子而不惜手段,更有人为了面子而面子丢尽,春友确有着自己朴实无华的行为规范,维护着自己的面子。每年春节,家家户户都要磨米粉做糕团,而春友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理念从来不去思量这些,只是他坚持大年初一一大早,拎一个口袋挨家上门用唱语录歌的办法,为家家户户送祝福和欢乐,每户人家总是用二个馒头或糕团回赠与他,几天下来总能拎回几大袋糕团回家,别人家糕团新年过后就吃得所剩无几,而春友的糕团总要吃到二月二龙抬头还富足有余,就这样年复一年成为常态。村民们对他这样的做法也习以为常,而且只要家中有好吃的都会给他送一点去,一点不把他当成一个要饭的看待。春友人虽穷,但他有着自己的道德底线,漂泊流浪定居到村上几十年中,从末偷拿过邻居的一厘一毫,对生产队的财物从不占用一点为已所用,尽心尽责地为生产队看护好财物。村上一名爱占便宜的陈姓社员,有次乘他睡午觉之时,偷偷地拿了仓库钥匙开了仓库门,拿走了一条稻谷栈条回家,(早先农村储存收获的稻谷麦子时一圈圈往上围的农具物品)想窃为已有。隔天春友清点库房内物品时发觉栈条少了一条,带着疑惑他不动声色地逐家观察,当他走到陈姓家里一眼就看到了队里的东西,就与屋主人争执了起来,陈姓社员不承认拿了队里的栈条,而春友他当着大家的面讲出了他做的印记,他用橡皮胶带布在二个不显眼地方沾了印记,在众人的见证下陈姓社员不得不把此物归还生产队,弄得个相当尴尬的下场。春友他清白自好,邻居也视他为家人一样信任他,有时出门时还把钥匙委以他保管,从不把他当作外乡人看待。
八十年代未冬天的一个早晨,邻居从春友习惯的生活规律中发觉异常,小屋没开门,敲门一阵子没有回音,于是大家心存疑虑地破门而入,发觉春友已经没了脉息,安详地与世长辞了,这年他享年80有余。人们在怜悯之中自发地料理了他的后事之后,发现了一个用油纸包了几层的小包,打开一看是多张崭新的粮票,清点后共计有七十多斤。一个外乡人漂泊过来,在这里生活了几十年了,融入了异地社会的方面方面,给当地人留下了深刻印象和无限遐想,来无踪去无影,人生苦短且又是多么地令人回味。
这是一个发生在身边的真实的故事。
(文史语言系 巢焕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