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朝时有个叫陶渊明的人，因为厌恶官场的贪腐和尔虞我诈，就退居田园，过起了“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小日子。或许他觉得“此中有真意”，于是又突发奇思，写了篇《桃花源记》。说是晋太元中，武陵有个打渔的人，撑着小船沿溪水前行，忘记了路的远近。忽然看到两岸都是几百步宽的桃花，非常艳丽。他想看看这桃花源到底有多长，于是又继续前行，一直到溪水的尽头。他舍船登岸，发现有个一人宽的小山口，进入山口之后，“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这里人的祖先是因躲避战争而来，来了之后就慢慢过上了幸福生活。他们不知道外面朝代的更迭，见到他之后，都很热情，家家设酒杀鸡招待他。这个与世隔绝的桃花源，寄托了陶渊明的乌托邦理想。

　　时光过了1500多年，到上世纪30年代上半叶，又有一个叫沈从文的大文豪，写了篇大作叫《边城》。这篇小说，就作者的那点小心思来说，几乎与《桃花源记》是一样一样的，都是追求一种超脱现实的美好。

　　先来看看作者写的故事发生地——四川与湘西交界的地方茶峒。这里的景色用一句话来说就是山清水秀。

　　作为人物活动的主要场所是茶峒渡口和相距只有里把路的小城。茶峒渡口穿越的是一条“清澈透明”的溪水，两岸的竹簧“翠色逼人”。小城呢，凭水依山而筑。“山中多可以造纸的细竹，长年作深翠颜色”;穿城而过的酉水(白河)也是清澈见底，“小小白石子、有花纹的玛瑙石子，全看得明明白白。水中游鱼来去，全如浮在空气里”。 人家枕水而居，“房子多一半着陆，一半在水，“近水人家多在桃杏花里”。“春天时只须注意，凡有桃花处必有人家，凡有人家处必可沽酒。夏天则晒晾在日光下耀目的紫花布衣裤，可以作为人家所在的旗帜”。缘着酉水而行，所见到的人家房子，“黄泥的墙，乌黑的瓦，位置却永远那么妥贴，且与四周环境极其调和，使人迎面得到的印象，实在非常愉快。一个对于诗歌、图画稍有兴味的旅客，在这小河中，蜷伏于一只小船上，作三十天的旅行，必不至于感到厌烦”。

　　再来看看这里的人，用一句话来说就是尽善尽美。主人翁老船工爷爷，有着一颗金子般的心。他长年守着渡口，任何时候，只要有人都会用那只小船，把人家安全的渡到对岸。已经快70岁了还不肯放弃这一职业，直到在一个风雨交加之夜驾鹤西归。他一点也不在乎钱财，有的渡客看他服务态度好，“心中不安，抓了一把钱掷到船板上时，管渡船的必为一一拾起，依然塞到那人手心里去，俨然吵嘴时的认真神气：‘我有了口粮，三斗米，七百钱，够了!谁要你这个!’”遇到有人把钱偷偷的扔到船上，他实在没办法追还了，就用那些钱，甚至还贴上自己的微薄收入，买些烟叶或烧点茶水放在船上，共渡客们享用。他对孙女非常疼爱，连跟她说话都讲究艺术，生怕把她那颗天真稚嫩的小玻璃心碰碎。而当孙女大了之后，他又把她的婚姻当做头等大事，想方设法促其玉成。但他又完全尊重孙女的意愿，没有一点要包办的意思。尽管到最后也没有如愿，带着担心和遗憾离开了人世，但因此更可见他对孙女的爱是比大海还深的。

　　老船工的孙女翠翠更是一个冰清玉洁的孩子。她“在风日里长养着，把皮肤变得黑黑的，触目为青山绿水，一对眸子清明如水晶”，“为人天真活泼，处处俨然如一只小兽物”。人乖得“和山头黄麂一样，从不想到残忍事情，从不发愁，从不动气”。她心里始终想着爷爷，不想与爷爷分开。爷爷让她到城里去玩，比如看赛龙舟什么的，她一定要让爷爷跟着一起去，爷爷不去她也不去。当她情窦初开，能领略茶峒人歌声的缠绵之处的时候，虽然“爱坐在岩石上去，向天空一片云一颗星凝眸”，但没有多愁善感，始终以笑脸面对生活。即便遇到大老出事，二老亦即她的心上人离她而去，她虽然流过眼泪，但也没有整天哭哭啼啼。她对爱情是忠贞不二的，自从在一次看龙舟赛的河边邂逅了傩送之后，心里就认准了他，之后没再改变。一心念着在梦里把她唱得飘起来的歌声，并践行这歌声，到悬崖上去采回一大框虎耳草。

　　小城的其他人也是人性都美。比如，那个掌水码头的龙头大哥顺顺，是个慷慨而愿意扶危济困的人。他因为“在粮子里混过日子，明白出门人的甘苦，理解失意人的心情，于是凡因船只失事破产的船家、过路的退伍兵士、游学文墨人，到了这个地方，闻名求助的莫不尽力帮助。”他年轻时节便是一个泅水的高手，入水中去追逐鸭子，在任何情形下总不落空”。但他不与民争利，不下水与人争显本领，而“下水救人呢，当作别论。凡帮助人远离患难，便是入火，人到八十岁，也还是成为这个人一种不可逃避的责任!”他的儿子在龙舟比赛后抢到了鸭子拿回家时，因为听到渡口的老船工夸了两次鸭子好，就当场把这个鸭子送给了老船工。老船工不幸离世时，弱小的翠翠无法应对，他又无偿提供棺木并亲自帮助料理后事，之后还要让翠翠住到他家里去。再比如那个杨马兵，与翠翠没有任何亲缘关系，翠翠的爷爷离世后，他一直陪伴在翠翠身边，帮助她，照顾她。顺顺的两个儿子，也都很优秀，他们勤劳勇敢，不怕吃苦，不慕钱财;宁可爱贫穷的老船工的女儿，也不愿去娶王团总家愿意以碾坊陪嫁的富家千金。尤其是大儿子天保，更是品行高贵，当他得知弟弟傩送也爱翠翠时，自己就主动退出，离开小城到很远的地方去，以致不幸遇难 “由于边地的风俗淳朴，便是作妓女，也永远那么浑厚，遇不相熟的主顾，做生意时得先交钱，数目弄清楚后，再关门撒野。人既相熟后，钱便在可有可无之间了。妓女多靠四川商人维持生活，但恩情所结，却多在水手方面。感情好的，别离时互相咬着嘴唇咬着颈脖发了誓，约好了‘分手后各人不许胡闹’;十天或五十天，在船上浮着的那一个，同在岸上蹲着的这一个，便各在分上呆着打发这一堆日子，尽把自己的心紧紧缚定远远的一个人。尤其是妇人，情感真挚痴到无可形容，男子过了约定时间不回来，做梦时，就总常常梦船拢了岸，那一个人摇摇荡荡的从船跳板到了岸上，直向身边跑来。”

　　当地的官府呢，也想人民之所想，每年组织赛龙舟。比赛之后，“城中的戍军长官，为了与民同乐，增加这个节日的愉快起见，便派兵士把三十只绿头长颈大雄鸭，颈脖上缚了红布条子，放入河中，尽善于泅水的军民人等，自由下水追赶鸭子。不拘谁把鸭子捉到，谁就成为这鸭子的主人。”

　　你看看，这个地方多好，山美，水美，人美，情感美，风俗美，官家美，社会秩序也美——“水陆商务既不至于受战争停顿，也不至于为土匪影响，一切莫不极有秩序，人民也莫不安分乐生”，简直就是令人向往的桃花源!

　　为了突出那个“桃花源”的美，作者把本来很不幸的事都竭力淡化。比如翠翠的父亲服毒自杀，母亲的殉情，这是多悲惨的事啊，可作者竟然用轻松的语气一笔带过，让人看不出有一丝悲凉。之后在翠翠和她爷爷身上也没留下一丝阴影。

　　那么，上个世纪30年代上半叶的中国有这样的世外桃源吗?或许有的，但没有什么代表性!就当时中国的典型环境来说，社会是动乱的，人民是处在水深火热之中的。外有日本人侵占东三省，内有国民党反动派围剿红军。在这样的大背景下，倾情讴歌一个世外桃源，显然不具有现实主义的意义，甚至还可以说违背了文学作品反映生活时应该本质真实这一要求。

　　为什么作者在那样的时代会写出这样的作品呢?是他诚心想给当时的统治者们涂脂抹粉吗?应该不是。作者当过兵，经历过人生的腥风血雨，他曾在《从文自传——一清乡所见》中说过：“常常可以看见这样一幅动人的画面，前面几个士兵，中间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孩，挑了两个人头，这人头便是小孩的父亲或叔伯。”看过这样的惨景还能写出那样的作品，笔者只能认为，是因为当时的社会太黑暗，作者无法与现实抗衡，出于无奈，所以就来个反弹琵琶，把理想和追求放到世外桃源中去，通过这个世外桃源来反映自己对爱与美的追求，对理想社会的追求。

　　然而，桃花源总归是桃花源，它带给人们的只能是空想，对医治病态的社会没有任何疗效，对迷茫彷徨及身受痛苦中人的来说，也只能是种麻醉剂。

　　社会永远有人性美，表现和讴歌这种美是文学作品的题中应有之义。社会也永远是有痛点的，敢于去触碰那些痛点，以引起疗救的注意，更是文学作品的责任。在新的历史时期，我们希望这两者都不要偏废。

　　(文史语言系 陈四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