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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半子
发布时间:2021-09-28    点击:    来源:原创

  从那一天起,她们就叫我羊半子啦。如今谁能像我一样幸福地回忆多年前的事呢?五十多年前的一个初夏,我到北方一个偏远的乡村五七干校去看父亲,那是一个宁静满族民俗淳朴的小村庄,人们叫它兰旗村,它坐落在广袤的东北大地石头山脚下,村前有一条清清的小河,它从高高的山上像一条玉带蜿蜒飘下,河水清潵映照着蓝蓝的天,白白的云,它默默地流淌着,好像在悄声细语地叙说着四季的故事和往昔的惆怅。

  我简单收拾一下行李,就直奔火车站,还好赶得上头班列车。下了火车走出县城,我头顶着烈日,沿着山沟走起来。极目四望啊!太美啦!一座座山峰连绵起伏,形状各异,有的像一位老人拄着拐杖站在那里远望,有的像一只猴子一动不动地蹲在石头尖上,有的像碧绿的树木,云朵在半山腰飘动,让人感觉仿佛走进了连绵不断的画卷。那条山路确实难走,刚开始腿上还有点劲,后来脚上磨起了泡,我就再也走不动了,正是中午时分,太阳又晒得厉害,我只有喘气的份儿。背来的水差不多快喝完了,我也不知道下面还有多少路程要走。但一想干校的父亲此时还在劳作,腿上忽地一下就来了劲,站起来继续往前走。四野静悄悄的,站在一片无际的玉米地边向村中望去,一座座低矮的小草房,像雨后钻出地面的一朵朵小蘑菇,散落在地平线上,村道上是车压出深深地车辙痕迹。那一片烧得红红的晚霞,正照在村边一家门口的老榆树上。一位老妈妈跪在地上准备收晒好的玉米,手正一把一把往簸萁里搂。忽然她看到我,眼睛睁得大大的,带点吃惊而专注的神情,看着身边这个大半小子。她脸上爬满了皱纹,那发白的头发有点红润的脸色加上一张微笑的脸,显得十分慈祥、可亲。她了解了我的来意,并告诉我父亲到山里看山林一时半会回不来,她带我来到看羊人住的地方,一间低矮破旧的草房前,窗户用一层塑料布蒙着破碎的玻璃,门是破木板钉的,屋里昏暗潮湿,墙皮早已脱落,用报纸糊着,墙上凹凸不平,屋里两排火炕,隔壁还有一间小屋锅灶俱全,是老羊倌住的,老羊倌请假看孙子去了。门外右边是羊圈,里边卧着几十只羊,前面是几棵老榆树,树底下有一只瘦骨嶙峋吃草的老黑驴,窗沿下有点土豆,还有一堆积酸菜用的大白菜。老妈妈把我带进她的家中,她家三间草房,上了年纪的老妈妈给我盛了一大碗大碴粥,再把指头粗的芥菜疙瘩夹入我的碗中,嚼着咸菜嘴贴着碗边呼呼喝着稠粥,老妈妈给我讲叙着过去的故事。

  我问她放羊苦吗?咋不苦!最苦是夏天,羊一年上不上膘,全看夏天吃草,吃得好不好,又全靠晌午,“打柴一日,放羊一晌”,早起的露水草羊吃了不好。要上膘不得病,就得吃太阳晒过的蔫筋草,可是这时正是一天最热的时候。我问:“不好找个荫凉地方躲着吗?”老妈妈说:“孩子不行啊!你怕热,羊也怕热哩,它不给你好好地吃!它也躲荫凉,把头埋下来,挤成一疙瘩,竟想躲在别的羊影子里,往别个的肚子底下钻,这你就不停地打,打散了!它就吃草了,可是打散了一会会,它又挤到一块去!你想休息?别想,一夏天这么大太阳晒着,烧得你嘴唇起泡!”回到看羊人屋里,看到老羊倌的徒弟“柱子”,坐火炕用四根油浸过的细皮条编一条一根葱那么长的放羊鞭子。“新来的。”他问:“新来的,你也能放羊?”你别小瞧城里人!你怎么知道我不能放羊呢?我看过抗战电影“王二小”,他就是个放羊倌。“我渴了,你去到外屋缸里用葫芦瓢舀点水来给我喝,我现在编的放羊鞭子编完了你拿去用。”柱子说:“这是一种很难的编法,四股皮条,他绕来绕去的,一走神就错了花,就拧成麻花要子了。”柱子就这么聚精会神地绕着,一面舔着他的舌头,绕一下把舌头用力向嘴唇外边舔一下,绕一下舔一下,有时忽然唔的一声,那就是绕错花了,于是拆掉重来,他的确是用的劲儿不小编完了,从墙上把那根旧鞭子取下来,拆掉皮鞘,结在又轻又硬又光滑的鞭杆子上,递给我说:你去到院里试试,明天和我去放羊,这鞭子你用。我手握鞭子出门看到院角树下一匹黑色的老驴在低头吃草,我高举着鞭子用力向高空甩去,响起清脆的啪啪声音,驴抬头瞪了我一眼,我瞪了驴一眼。天猛然间黑了,夜色填满我和驴之间的无形距离,驴更黑了。这头老驴它已奄奄一息,老得不成样子。我停住甩动的鞭子,看着这头老驴,身体里突然产生一股前所未有的激情。我想骑着它远奔,撒着欢儿跑在田野里,我感到它的喉管里在嘶鸣,我的四肢涌动着,抬腿胯上它的脊背,它在原地不动,我用力的向它屁股抽了一鞭子,它一尥蹶子,跳起来两条后腿向后猛踢,它把我从驴背上掀下来,朝着我的光腰干就是一蹄子。踩上了还不赶忙挪开,直到它认为这只蹄子印已经深刻在我身上了,才慢慢腾腾移动蹄子。我没有感觉到痛,从地上站起来,从它后面走过去,用手摸一下驴尾巴,谁知它用力的甩动尾巴,抽在我脸上,还没反映过来,一股热流从我头上往下淌去,我吓得往后退去,用手一摸一股酸臭味,睁开眼睛看这匹老驴屁股对着我,后腿高高抬起要蹬我,吓得我六神无主的转身就跑。

  多年过去了,我背负着曾经与我一同生活的众多生命的珍贵印迹,感到自己活得深远而厚实,却一点不觉得累,有时在半夜腰疼时,想起踩过我的已离世多年的那头老黑驴,它的毛色花纹和尿我一身臊臭味,总展现眼前,记载着活生生的乡村故事。

  柱子矮粗的个子,方脸大耳,黑眉毛,大眼睛,大嘴,大脚,走起来一摇一摆的!他是老羊倌的远方侄子,从小没爹沒妈。老妈妈告诉我柱子放羊已经5年多了,那年来时又干瘦,披了件丁零当啷的老羊皮,一卷行李还没有枕头粗,问他多大了,说是十二谁也不相信,待问他属什么?算一算,却又不错,不论什么时候,都是那么寒簌簌的,见了人总是那么怯生生地,有的村民见他走过,私下担心这孩子怎么的了?别是有病吧,送城里医院一检查,是肺结核。在医院整整住了一年治好了。他好像变了一个人,接着这小子,好像遭了掐脖旱的小苗子,一朝得着足量的肥水,嗖嗖的飞长起来,这几年放羊,长成了一个肩阔胸高细腿,长的非常匀称挺拔的小伙子,一身肌肉,晒得紫黑紫黑的,照大娘的说法,像个小马驹子。

  刮了一夜大风,我在半夜被风喊醒。风在羊圈草房顶上发出恐怖的怪叫,里面的羊不舒服地哭喊着。羊圈绊住了风的腿,扯住了风的衣裳,缠住了风的头发。

  栓在大树下的老驴,它撕扯,哭喊,喊得满天地都是风声。我把破碎的窗户塑料布捅了一个小眼,看到黑暗中隐约有几件东西在地上滚动,滚得极快,一晃就不见了。是风把麦梱刮走了。我不清楚刮走了多少,也只能看着它刮走。我比一梱麦子大不了多少,一出去可能就找不见自己了。风过去,哗啦啦下了一夜雨。

  羊圈里的粪尿味再次窜入门缝,早上起来,柱子喊着:“放羊!嘿一一打开羊圈门,把羊放出来。”我带上水壶,窝窝头和盐巴,拿起放羊鞭子,跟在他身后,挥着鞭子,打着唿哨,嘴里“嗄嗄”地吆喝着,赶着羊上了路,羊群缓缓地往前推移,远看,像一片云彩在坡上流动。天也蓝,山也绿,大头河的水在村庄林子后面潺潺地流淌着。按着老羊倌的嘱咐,到了山坡上把羊打开,一放一个满天星一一都匀匀地撒开;羊安安驯驯地吃开草,就不用操什么心了。快接近中午,柱子说:“今天羊倌大伯的孙子过生日,他去吃饭,你看好羊等我回来,给你带好吃的。”我站在那一片片五颜六色,千姿百态的荒野山坡上,在火辣辣的太阳底下,灼人的热浪席卷着,使我喘不过气来。

  躺在一棵大树下的草丛中不知不觉地睡着了,我的身体成了众多小虫子的温暖巢穴。那些形态各异的小动物,从我的袖口,领口和裤腿钻进去,在我身上爬来爬去,不时地咬两口,把它们的小肚子灌得红红鼓鼓的。吃饱玩够了,便找一个隐秘处酣然而睡。而我的身上留下许多又红又痒的小疙瘩。证明它们来过了。我想它们和我一样睡了美美的一觉,有几个小家伙,竟在我的裤子里待舒服了,不愿出来。若不是瘙痒得难受,我不会脱了裤子促它们出来。

  有一种鸟,对我怀有很深的敌意,我不知道这种鸟叫什么,它在我头顶的树枝上垒巢,也常站在牛背上捉虫子吃,在羊身上跳来跳去,一见人便远远飞开。还爱欺负人,在人头上拉鸟屎。它们成群盘飞在人头顶,发出悦耳的叫声。我在树下鼾睡,冷不防,一泡鸟屎落在头上。我莫名其妙,抬头看树上,没等看清,又一泡鸟屎落在嘴上或鼻梁上。生气的我捡一个土坷垃往树上仍,鸟便一只不见了。忽然,远处草丛中有唰唰的响声,我迅速地抛过去一块石头,一只白毛大兔子瘸腿向坡下奔去,我散开丫子追了下去。大叫着一一兔……兔子,这回我没有看错,是一只大白兔子。我哎哟一声大叫翻滚着躺在一棵树下,痛得我哇哇大哭,膝盖肿了起来一一破了!还流着血,山坡上有棵新伐树桩子,一着急忘了看脚下,趴叉摔出去丈把远,哎哟,真他妈倒霉,背包里有碘酒,二百二擦上,辣辣的,有劲!一一把帽子都摔丢了!我找了兔子,又找帽子。帽子又找了半天!“真他妈缺德!这人早不伐树晚不伐树,赶我要找兔子,他把树伐了!”

  不远处兔子受伤蹲在地上,两只眼睛直愣愣一动不动地看着我,我扑上去把它捉往了。远处传来柱子的歌声。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马儿跑……他天生一副沙哑的嗓子!高高举起鞭子甩动着“啪”。挥动鞭儿响四方,百鸟齐飞翔……柱子带回来6个大白馒头,挖了一个浅坑;和点泥,把捉到的兔子去山下水沟里破膛洗净,散上盐用泥糊起来,拾一把柴架起来,烧熟,真香!就着馒头吃得满嘴流油,“饱餐一顿”。柱子告诉我说:放羊好天还好说,就怕刮风下雨。刮风下雨也好说,就怕下雹子,他遇见过,在一面坡遇了场大雹子!下了足有二十分钟,足有鸡蛋大。砸得一群羊惊惶失措,瘸了腿,起不来。后来是老羊倌带着村民,一趟一趟抱回来的。

  有一次我和柱子放羊回来,路上碰到过一匹老狼,在后面不紧不慢跟着我们,快接近村庄了,在沟里相距约二十米远处同时停下。狼上上下下打量着我俩,我从头到尾注视着狼。这匹狼看上去就像一个穷叫花子,毛发如秋草黄而杂乱,像是刚从刺丛中钻出来,脊背上还少了一块毛。肚子也瘪瘪的,活像一个没支稳当的骨头架子。看来它活得不咋样,再看狼的眼睛,也似乎可怜兮兮的,像在乞求:你又瘦又小,你就让我吃了吧。我已经几天没吃东西了。狼要吃馒头,我会扔给它。要是吃饭我会馇一锅高梁米粥。问题是狼非要吃肉,吃我腿上的肉,吃我胸上的肉,吃我胳膊上的肉,吃我脸上的肉。这匹孤独的老狼,它唯一的选择是填饱肚子,柱子手握一把铁锹,我高举着放羊鞭子。在狼眼中我又是啥样子呢?狼那样认真地打量着我,从头到脚。僵持了半个小时,最后狼悻悻地转身走了。我似乎从狼的眼神中看见了一丝失望一一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的失望。我不清楚这丝失望的全部含意。我一直看着狼翻过了一座山坡后消失。我松了一口气,放下举着的鞭子,才发现紧握鞭子的手已出汗。每次放羊回来,大头河边洗衣服的大姑娘小媳妇,看到柱子都说:“大眼睛,双眼皮长得很俊的小羊倌来了。”她们格格地笑,于是每次在柱子走过时,她们就更加留神看他,一面看一面想想这个名字,便格格地笑,这很快就固定下来,成为她们私下对他的专用称呼。对我的称呼,后来又简化了,缩短由小羊倌变成了“羊半子”。有人轻轻一咕:“嗨!羊半子来了!”于是都偷眼看我,于是,又格格的笑,这些我从不理会,我一点也不知道还有这么一个外号。起先两回,有人在我身后格格地笑,笑得我也疑惑,后来听惯了,也不以为然心里想说:这些女人头发长事真多。“唉,羊半子!听说你前段时间丢了一只大羊羔子,叫狼赶走了有这事吗?”一个女人说。另一个女人接着说: “那天羊群都惊呆了,一个个哆里哆嗦的,又低低地叫唤,‘羊半子’看到一条大灰狼,吓得他蹿上树,狼叼了一只大羊羔子,用尾巴赶着从树下过去了,吓得羊半子尿了一裤子,后来,只要有点急事,下面裤裆就会漏出尿来,这会他胆子大了,有个小羊倌护着他了。哈哈!前两天丢了羊,他也着急了,咱们问问他尿了没有。”“对!问他!不说就扒他的裤子检查!” 她们笑够了,闹够了都安静了。

  羊舍屋里的炉火也封住了,炉盖上烤的山药好香!哎哟……我可饿了!柱子又去捅炉子,把水壶坐在上面,我俩人吃着山药,一边喝着热水,一边又重复地想着刚才的经过。

  “这帮疯婆子,没一个好人!”柱子说。

  (文史语言系 马国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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