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班 陈凤英
人世间所有亲情中,最为深厚的莫过于母爱。古往今来,有多少文章抒发对母亲的怀念,有多少诗词歌颂母亲的勤劳、刻苦和坚韧!其实母爱是写不完、道不尽的,因为每个母亲的人生经历不同,所以,勤劳、刻苦、坚韧等中国传统女性的优良品质,其表现方式也各不一样。
与我共同生活了五十七年的母亲,留给我的最多记忆,是晚年苍老的形象,母亲年轻时的容貌,在我的记忆深处很难寻觅,只有当我翻阅母亲年轻时候的相片时,这种记忆才慢慢复苏。
母亲身材矮小,年轻时留着长长的辫子,白皙红润的脸蛋上,一双不算大的眼睛却炯炯有神,浅浅的眉毛,挺挺的鼻子,樱桃小嘴衬在她那瓜子脸上煞是好看,她是世上最美丽的女人。其实,说我母亲美丽的又何止是我,隔壁邻居、身边好友无不称赞我母亲的美丽。
母亲出生在江阴一个普通农民家庭,三岁时,外婆就去世了,由于子女多,鳏居的外公无力抚养幼小的孩子。在那个时代,被视为累赘的女孩溺毙、丢弃的情况经常发生,外公竟然狠心将只有五岁的我母亲扔进了河塘,强烈的求生欲望促使我母亲猛拉岸边的水草爬到了岸上,她哭着、喊着,向着外公离去的模糊背影追去······。尽管逃过一劫,在我母亲八岁那年,外公还是把她送给了别人家。
养父母是船户,他们收养我母亲的目的无非是增加一个劳动力。从那时起,母亲就养成了一生勤劳的品德。船上的一切家务她都要担当起来:烧饭、拖地、担水、照顾弟妹。尽管母亲不识字,但慢慢地她竟然能够帮着养父管理卖鱼的生意了,后来渐渐粗通文字,帮助养父记帐了,她的勤劳受到养父母的欢心。
十七岁那年,母亲进了纱厂成了一名纺纱工。她的勤劳和聪明又得到了充分的体现,由于肯干、做事效率高,受到了“拿摩温”的喜欢。
到了二十二岁,经人介绍,母亲从江阴嫁到了武进遥观,做了我父亲的填房。母亲嫁过去遇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必须充当只有九个月大孩子的母亲,那是我父亲前妻留下的孩子。也许是因为自己五岁死了母亲,也许是善良的天性使然,二十二岁的母亲毅然担当起做母亲的角色:喂米糊、换尿布、哄孩子睡觉、给孩子纳鞋做衣,而且做得有模有样,得到了陈姓大家族的称赞,村里人也对她这个外乡人翘起了大拇指。后来母亲自己的几个孩子相继出生,但她对这位“长子”的关爱远胜过自己亲生的孩子。更为难得的是尽管家里经济困难,但母亲全力供养大哥读书,后来,我大哥是我家唯一一个考上大学成为高级工程师的人。几十年后的今天,大哥说起母亲,总是热泪盈眶,不能自己。
我的父亲在家排行老大,爷爷、奶奶在我父母刚结婚时就分了家,并把很多债务压给了我父母。为了还债,从没有种过田地的母亲每天跟随我父亲下地干活,除草、踩水车、插秧、收割等等,什么都做,她和其他男人一样一百多斤的重担一挑就走,从没怨言。遥观很多人都做砖瓦烧窑,那是一个又苦又累的活。空闲时,母亲每天到地里挖泥挑回家,然后赤脚踩泥,踩好泥做好砖坯、瓦坯晾干后,挑到土窑装窑烧制。烧窑这几天是很辛苦的,因为每天每时都要看火候、加煤、挑水,烧好后再一担担挑出来摆放整齐。每个人都像煤堆里钻出来一样,个个脸上都是黑的,只有两只眼睛扑闪扑闪的。哪一项活都让人累得腰酸背疼,那些本应是男人干的活,我母亲竟一样不拉下,为此,村里的人都叫她“蛮婆”,意在称赞她这个外乡人肯苦、勤劳。有时几十年的不见的老邻居来往时,还亲切地叫她“蛮婆”。
为了生计,哪样活能挣钱母亲就做哪样,人家要送货,母亲学会了划船,将做好的砖瓦由宋剑湖送到运河边,装船、卸货,风雨无阻,吃尽了苦头;有时,货还要被退回;抗战时期遇到日本鬼子,还挨过日本鬼子的耳光 -----
有一年冬天,母亲贩布,往返江阴和戚墅堰,大雪刚停,地上积雪很厚,为了及早赶回家,母亲肩背两匹布、手里抱着我的小哥哥,怕湿鞋,竟然赤了脚从江阴走到遥观。又有一年的冬天,母亲在外做生意,忙到大年夜才到家,看到大女儿裤腿破得整个膝盖都露在了外面,母亲心疼得直掉泪,她连夜亲手为女儿缝制了一条棉裤,让女儿大年初一能穿上。
解放后,母亲跟着父亲进了戚机厂食堂工作。上世纪六十年代的困难时期,全家近十口人,全靠父母工资度日。母亲省吃俭用,从不让我们饿肚子,记得我们每天最盼望的,是母亲下班回来,因为她能为我们带回馒头,来改善我们的口福。多少年后,我们从母亲的闲聊中才得知,那是母亲每天食堂发给她的午餐,她不舍得吃,只用一点稀粥充饥,而那时,她从来没有在我们面前透露半点。
儿女们慢慢长大了,四十五岁的母亲要做奶奶了,她毅然辞了工作回家带孙儿,把一个个孙子、孙女都带大了,为的是让她的儿女们能安心工作。到了上世纪七十年代,戚机厂家属连要招工,我母亲又进了厂,五十七岁的她干活像年轻人,带领一批家属工帮厂里拖砖煤,重活抢着干,她的“蛮婆”精神在此又发挥了出来,受到了大家的称赞。为此,戚机厂广播大喇叭,把她的先进事迹足足广播了一个星期。
母亲六十七岁从戚机厂退休,正好我结婚有了女儿,由于公婆都在上班,照顾我女儿的事情又落到了我母亲身上。从此母亲和我们全家相濡以沫共同生活了二十八年。是母亲无私地支持了我和我爱人的工作,每天到家时,母亲总是站在门口望着我们回家的方向;而桌上、锅里热气腾腾的晚餐早已准备好了。每天晚餐是最温馨的时刻,大家说说笑笑,我们谈些工作趣事,让母亲高兴;母亲也把一天中遇到的事讲给我们听。每次母亲总是把烧好的菜放在我们面前,而她自己却吃些中午的剩菜。一生勤劳、节俭的母亲还在我家院子里种了些菜,自己担水浇菜。平时问我们要了钱,抢着去买菜,因为她怕我们买得贵了,好像只有她才能买到便宜的。
冬去春来,母亲越发苍老,话也变得重复唠叨,有时我会顺口说一句:“你烦到则。”她竟然会生气,当我再跟她说话才发现她不理我,此时我会小心翼翼地问她:“妈妈你生气啦?”她马上会说:“一口两口饭都吃得,一句两句话咽不下?”于是又说笑开去了。母亲乐观、开朗的性格也时刻影响着我和全家人。
八、九十岁的母亲,一头白发、满口假牙,走路佝偻着,但她从不服老,我们说她不行的事,她总抢着做;有人说她背驼了,她马上不服气地往上挺挺,似乎能长高一些,每见她这样我们总会笑个不停。
在母亲手脚还灵便时,我总带她出去旅游,八十一岁的她还乘飞机到厦门玩呢!一生勤劳的母亲最后两年是在床上度过的,我和爱人耐心地照顾她,直到九十八岁,母亲才安然离世。
身材本不高的母亲晚年佝偻着腰,显得更为矮小,我怎么也难以想象这个身躯竟能挑起百斤稻谷、沉重的砖瓦,承担整个家庭的重担,靠着一双手纳鞋底、缝衣服、割猪草、做砖坯、烧土窑、种稻麦-----
有时我在想:五岁的她当年是怎样从河塘中攀着水草爬上岸的?是怎样哭喊跟着外祖父回家的?又是怎样在别人家里长大的?一个二十二岁的姑娘,又是怎样忽然之间成为一个九个月大的孩子母亲的?这位别人眼里的“蛮婆”,身上到底有多大能量,在数十年间能够为我们这个家、为我们这些孩子支撑起一片晴朗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