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郏县三苏园考察记（一）

                               文史语言系教师  颜正源

     2017年8月下旬，我随同参加纪念苏轼葬郏915周年暨全国第21届苏轼学术研讨会的专家们来到郏县三苏园进行文化考察活动。

    苏东坡临终前致书胞弟子由：“即死，葬我嵩山下，子为我铭。”这就成了近千年来考察苏轼选择郏县嵩山之麓作墓地之因的话题。其中有政治说、经济说、家庭说、伦理说、地理说、文化说等，众说皆有道理。我想增加一点意见，即心理说。“葬我嵩山下”的选择本身就有心理的成分，我归纳为“嵩山情意”四个字。

    三苏园地处郏县之西。这里的小峨眉山仅仅是伏牛山系之东的余脉。向北，不出百里，即是中岳嵩山。苏轼希望他的墓地背靠嵩山，可以从东坡向慕人文嵩山的角度来考察。

    历史上，喜爱嵩山者比比皆是，儒、佛、道三教合一的文化都在这里留下了胜迹。东坡与人文嵩山的情意也是有迹可寻的。

    元丰七年（1087），苏东坡脱离“苦海”，告别黄州，前往汝州。探望在筠州的子由一家，写有《别子由三首兼别迟》。“其二”云：  

           先君昔爱洛城居，我今亦过嵩山麓。

           水南卜筑吾岂敢，试向伊川买修竹。

           又闻缑山好泉眼，傍市穿林泻冰玉。

           遥想茅轩照水开，两翁相对清如鹄。

    据《韵阳春秋》云：“东坡兄弟，以仕宦久，不得归蜀，怀归之心，屡见于篇咏。嘉祐丙申，老苏在京师，尝有意嵩山之下，洛水之上，买地筑室而居。故为诗曰：岷山之阳土如腴，江水清清多鲤鱼。古人居之富者众，我独厌倦思移居。”由此可见，东坡兄弟最终在嵩山之麓——郏县小峨眉山买地作墓园，应该有儒家之孝心在焉。虽然未能卜居，却能归葬于此。

    诗中还说到嵩山的一个名胜——缑山，其地有仙人洞。东坡另一首词《鹊桥仙（七夕送陈令举）》也说到缑山仙子：

       缑山仙子，高情云渺，不学痴牛騃女。凤箫声断月明中，举手谢，时人欲去。

       客槎曾犯，银河波浪，尚带天风海雨。相逢一醉是前缘，风雨散，飘然何处。

    据《列仙传》云：王子乔者，周灵王太子也。好吹笙作凤凰鸣，游伊洛之间。道士浮丘公接以上嵩山，三十余年。后求之于山，见桓良曰：“告我家，七月七日待我于缑氏山头。”（至日），果乘白鹤·，驻山岭，望之不到，举手谢时人，数日而去。后立祠于缑氏及嵩山。

    《鹊桥仙》上阙，基本上是化用王子乔的神仙故事。嵩山道教所讲述的是一种自由自在的“逍遥游”式生活境界。东坡，也雅称“坡仙”。王子乔与苏东坡共同的特点即“仙”。这仙，并非不食人间烟火，而是同具闲适的情趣、旷达的襟怀。嵩山缑山——王子乔——仙——闲适旷达，此乃苏东坡终身追求的隐逸生活状态。生前难以达到，死后也要埋葬于嵩山之麓。

    苏东坡有《跋卢鸿学士草堂图》一短文：

       此唐卢丞相、段文昌本，今在内侍都知刘君元方家。元祐三年七月，予馆伴北使于都亭驿，刘以示予，为赋此篇。迨、过远来省，书令同作。

    我们可以卢鸿为中介，来了解东坡与嵩山的关系。

    卢鸿，又名鸿一，字浩（颢）然，洛阳人。唐代画家、诗人、高（隐）士。长期隐居嵩山，筑草堂于太室山东麓的二十四岩之首，称嵩山“第一奇景”。《嵩山十志》乃其代表作。

    《嵩山十志》有题诗十首。

                                   草  堂

       山为宅兮草为堂，芝兰为药房。罗蘼芜兮拍薜荔，荃壁兮兰砌。

       蘼芜薜荔兮成草堂，阴阳邃兮馥馥香，中有人兮信宜常。

       读金书兮饮玉浆，童颜幽操兮不易长。

                                   幂翠庭

       青崖阴兮月涧曲，重幽叠邃兮隐沦䠱。草树绵幂兮翠蒙茏，当其无兮庭在中。

       当无有用兮幂翠庭，神可谷兮道可冥。有幽人兮张素琴，皇徽兮绿水阴，

       德之愔兮淡多心。

                                   期仙磴

       霏微阴壑兮气腾虹，迤逦危磴兮上凌空。青霞杪兮紫云垂，鸾歌凤舞兮吹参差。

       鸾歌凤舞兮期仙磴，鸿驾迎兮瑶华赠。山中人兮好神仙，想象闻此兮升烟，

       铸月炼液兮伫还年。

                                   枕烟庭

       临泱莽兮背青荧，吐云烟兮合窅冥。怳歘翕兮沓幽霭，意缥缈兮群仙会。          

       窅冥仙会兮枕烟庭，竦魂形兮凝视听。闻夫至诚必感兮巅，契颢气，养丹田，

       终仿像兮觏灵仙。

    卢鸿是隐士，是道教徒式的隐士。他的诗情画意充满了神仙家的色彩。信仰道教的人都相信有神仙存在、相信凡人皆可以通过修炼、服丹药而长生不死。难道苏东坡是欣赏道教神仙的思想与生活吗？当然不是。他是从仙风道骨里看到了蕴藏的超尘脱俗的理想境界。而嵩山正是东坡心目中的理想之地。

    苏东坡受貶落难在海南儋州时，尽和陶渊明诗文。其中有一首涉及嵩山，可不是无缘无故。远隔千山万水，偏偏想到嵩山，当有深意在焉。诗云：

    少年好远游，荡志隘八荒。九夷为藩篱，四海环我堂。卢生与若士，何足期渺茫。稍喜海南州，自古无战场。奇峰望黎母，何异嵩与邙。飞泉泻万仞，舞鹤双低昂。分流未入海，膏泽渳此方。芋魁倘可饱，无肉亦奚伤。【《和陶拟古九首·其四》】

    这首诗否定了神仙家“卢生与若士”，认为传说太渺茫了，哪里值得期待呢？（其中应也包含嵩山的道教神仙）。更从海南黎母山想到“嵩与邙”，嵩山乃苏东坡心目中的理想之地：而北邙山，却是古人埋葬的最佳场所。这当然有生的希望和死的考虑。当东坡生返海内、养病常州时，自然会想到生已无望回嵩山，死后却有葬嵩山的意愿。这乃是东坡的嵩山隐逸情意的最后表露。他所追求的正是超尘脱俗、自由闲旷的生活理想啊。